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三三得几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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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,返回那个苍蝇馆子,与范铜跟谢三娘继续喝酒吃火锅。

    隔壁桌起身结账,离开了馆子,结果很快就发现外边巷子情况的不同寻常。一条不宽的巷子,大致分出了三个“小山头”,最前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,腰悬龙纹玉佩。身边站着两位气势威严的老人,一位面白无须,双手插袖,习惯性低头弯腰。另外一人高冠古貌,满身道气,眼神凌厉。之后是七八个官气很重、年龄悬殊的男人,他们皆穿便服。再往后临近小巷转角路口,都是身材魁梧

    、佩戴朝廷制式刀剑的青壮男子,月色下,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内穿甲胄的光亮。

    离开的馆子的那伙人,见此景象,只得转身从巷子另外道路走去,脚步不快。

    他们还没有离开巷子,队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动万分,颤声道:“我认出有两位国公爷都在巷子里。”

    另外那位女子则神采奕奕,压低嗓音说道:“好像还有礼部尚书大人。”

    至于几位炼气士,则以心声交流,“中年男人身边站着的,好像是那位云岩国新任国师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是皇帝亲临此地?”

    “总不能是等人?真要如此,奇了怪哉,如今谁能有这么大的牌面?”

    “难道是玉圭宗的韦滢宗主?”

    “韦大剑仙这么闲,跟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火锅?”

    “是青萍剑宗的那位崔宗主?不对啊,听说那位宗主是驻颜有术的少年容貌,喜好身穿白衣来着。”

    反正他们就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店内,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:“范铜,你们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,比如在某个小国官府里边捞个铁饭碗,还是去山上,找个适合修道的仙家门派。”

    范铜大大咧咧说道:“挑啥,肯定都行啊,问题是谁肯收咱们呐,陈仙师,对吧?”

    谢三娘想了想,说道:“陈仙师,说心里话,我们还是想去山上寻一份仙家缘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站起身,陈平安抱拳告辞,笑道:“酒足饭饱,山高水长,有缘再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用矫情起身送行了,“这么熟了,都别客套。”

    范铜想起一件事,刚要开口,提醒陈仙师忘了掏钱,说好了我们请客你结账的,就被妇人一脚踩在鞋背上,给她狠狠瞪了眼。

    汉子有点摸不着头脑,陈仙师又不缺这几个钱,这次他请客,下次咱们再请回去呗,陈仙师都说了,都是熟人不矫情。

    寂静小巷中。

    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京城当地女子,鬼使神差,转头望向巷中。

    她混迹风月场多年,什么风光、什么富贵气焰没见识过,可还是瞧见了让她毕生难忘、匪夷所思的一幕。记得先前由于是邻座,她与隔壁桌最后一个落座的男人,便刚好背对而坐,有次她给那几位仙师敬酒的时候,便觉得座位狭窄,她就想要提醒后边那人,能不能

    往他酒桌那边靠一靠,只是她敬完酒再回头,发现那男人已经主动挪了挪长凳。

    但是,当馆子走出那位穷酸青衫男子,巷中的中年男人便开始作揖行礼,与此同时,所有人或稽首或低头弯腰,依稀有铁甲铮铮作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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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丹井派掌律赵铁砚,是个洞府境炼气士。百余年的道龄,汉子身材矮小,目露精光。布衣草鞋,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。赵铁砚他们这一行练气士到了云岩国京城,就跟溪涧小杂鱼入了龙潭,没有掀起半点波澜,不似在那偏远小国地界,还能被称呼几声神仙。赵铁砚在这边,有一处师门产业,就在鱼鳞渡开了一间杂货铺子,七弯八拐,不容易找,得问路。要问生意如何,估计还不如附近那个卖烤鱼的夜宵馆子。赵铁砚见着了愁眉不展的

    同门商师弟,只得安慰一句,山上买卖,总是这样的,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。

    其余两拨同行的炼气士,他们本以为可以沾点光,在京城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,不曾想还得自己去找客栈。

    其实双方都尴尬,还要假装都不尴尬,就更尴尬了。时隔数年,师兄弟重逢,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,原来如今京城里边的达官显贵,别说皇亲和九卿,眼界都很高,就连个郎官,门槛都不容易跨过去,他们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当回事。话里话外,商祚都想回到门派,躲去山中,重新把修行一事捡起来。赵铁砚对此也无可奈何,心中默默打定主意,实在不行,自己

    留在这边,让商师弟带着那个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门派。

    如今世道,山上仙师不富裕,山下诸国何尝阔绰了,都在拴紧裤腰带过日子。

    这次随行下山历练的几个晚辈,他们修道晚,资历还浅,对此还没有太多感触,只觉得外出修道,就该时常风餐露宿,多吃苦。掌律赵铁砚却是享过福的过来人,记得年轻时第一次跟随师门长辈下山历练,年少时在道书上说什么红尘万丈、名利裹缠乌龟壳啥的,原来全是胡扯,修道之人到了山下,就是进了个花花世界,长辈们也开明,在山上是一套说法,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,并不迂腐古板,只是让他们几个,可以随意一些,山中的

    清规戒律,其实不必严格遵守,只需记得回到山中,不要乱说话,免得被掌律一脉那边听了去,借机小题大做。

    商祚神色复杂,喃喃道:“赵师兄,本来好好的山居修道,怎就成了一门生意活计。”

    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,商祚扯了扯领口,抖了抖袖子,自嘲道:“满身铜臭气,洗都洗不掉。”

    赵铁砚笑道:“这次我下山,就是掌门师兄让我来代替你的。”商祚看了眼掌律师兄,摆摆手,“少扯这种蹩脚理由糊弄我,哪有一个门派掌律整年在市井开店挣钱的道理。我跟你吐苦水,不是想回去躲清静,日子过得憋屈,

    是没辙的事情,可你总不能让我都不诉苦吧?”

    赵铁砚愈发心酸几分,还是笑道:“以后会好起来的。等到掌门师兄成为一位金丹地仙,我们这个门派就算在桐叶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。”商祚直接闷了一碗酒,神色苦闷道:“前不久瞧见了一棵好苗子,资质那是真好,我觉得不比掌门师兄差,可惜没争过,给别家抢了去,老子认怂,屁都不敢放一

    个。”

    赵铁砚无言以对,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还在京城?有没有斡旋的余地?”商祚摇头道:“出手抢人的,是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。其实对方还算厚道,比较客气了。况且那孩子已经正式拜师,他还主动跑来跟我道了个歉。还说帮他师父捎

    句话,以后有机会,肯定会偿还一份道缘给丹井派。”

    赵铁砚叹了口气,当年门派历代祖师中,境界最高的一位,就是元婴。只是上次桐叶洲大劫临头,整座师门都带着神主搬迁去了五彩天下,赵铁砚他们几个,是不愿意离开,主动留下。除了掌门师兄和如今管钱的师姐,其余像赵铁

    砚和商祚几个,当年连祖师堂嫡传弟子身份都不是。听说八十年后,五彩天下会开门一次,不知道到时候又是怎样一种光景了。

    赵铁砚说道:“下山之前,掌门师兄跟黄师姐喊上我,有了个决定,跟你通个气,也想听一听你的看法。”商祚捻起一颗盐水花生,细细嚼着,神色哀伤,语气却是异常坚定说道:“不管你们商量出个什么,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,就算他们在八十年后回到桐叶洲,我也

    不认他们是祖师了。你们三个如果是想着认祖归宗的,就帮我将丹井派谱牒勾销,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,反正有我没有,都没两样。以前是,以后更是。”

    赵铁砚笑道:“你想岔了,我们几个,跟你都是一样的看法。”借酒浇愁互说心声的功夫,商祚的弟子来后院这边禀报消息,铺子里边来了个外出找财路的炼气士,递交拜帖,对方说自己有个小门派,精通机关营造和经济一

    道,看看有无机会与贵派合作。赵铁砚打开帖盒,看过那张拜帖上边的文字内容,递给师弟,最终赵铁砚和商祚面面相觑,给整懵了。

    打秋风,也不找个家底厚的诓骗?

    商祚吩咐弟子说道:“好言好语,打发了对方便是,别起无谓的争执。”

    不曾想那个不速之客,已经自顾自从铺子来到后院,笑容挂满笑容,伸手招呼道:“赵掌律,商兄弟,好久不见!”

    只因为对方过于热络,感情炙热得就像与老友久别重逢,赵铁砚看了眼商祚,商祚也在看赵铁砚,都以为是对方的朋友登门。

    见过胡搅蛮缠的,还真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。白衣少年好像没有半点自知之明,满脸诚挚神色,站在院中天井那边自说自话,“传闻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,分别以节气命名。真是一个山清水秀适宜修道、养

    眼又养心的好地方啊。在小子看来,不出个上五境的通天人物,真是没天理了。”少年继续说道:“我还听说你们开山祖师是个行脚郎中出身,在那山市中贩卖药材,偶遇异人,因为宅心仁厚,得到一桩仙缘,就此走上修行道路。此后奇遇连连

    ,也是受之无愧的。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统传到了这一代掌门手上,话该怎么说呢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?”

    门口那边有个双臂环胸的男人,听到这里,呵了一声。

    商祚脸色不悦,说道:“有事说事。”少年说道:“我呢,也是有个自家山头的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,不过到底是个新兴门派,底蕴不够,就只好亲自外出挣钱了,除了我是个营造高手,还有几个农家、药家修士,建造和打理园圃,栽培奇花异草,移植仙家古木,挑选和搬迁风水石,搞些青鹤白鹿云中飞鱼啥啊,都不难,能让一个山上门派变得更有仙家风范,此外仿造牌坊古碑,托名山崖石刻,甚至可以担任临时供奉,纸面客卿,帮忙撑场面,或是牵线搭桥,与别家租借渡船,等等,只要是你们能想到的,我都会

    ,你们想不到的,说句不吹牛的,我也会。总之,就是凭本事讲良心,出门在外挣点辛苦钱。”

    少年翘起大拇指,指了指身后某人,“比如身后这位朋友,就是个深藏不露的药家练气士,绝对是一把好手!”

    冯雪涛笑道:“手艺还行。”

    成为地仙之前,冯雪涛的老本行,确是农家手段。

    赵铁砚忍住笑,“具体价格怎么算?”

    白衣少年说道:“可以坐下来慢慢谈。”

    商祚以心声提醒道:“赵师兄,小心对方是冲着你那支铁锏而来。说不定他们早就来这边踩过点了,就等你出现。”

    毕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钱的物件,就是这件镇山之宝了。

    赵铁砚说道:“理当如此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我更怕这伙人与丹井派有旧怨。”

    少年踮起脚,伸长脖子,望向屋内桌上,“不如喝点小酒儿,弄几个下酒菜?退一万步说,买卖不成仁义在,就当交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商祚眼尖,问道:“这位仙师身上的法袍,可不便宜。”白衣少年双手叉腰,“那必须的,打肿脸充胖子嘛。老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,我辈学道之人,出门在外,难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,所以还是要讲一讲行头和排

    场的。”那个商祚弟子兼任店铺伙计的少年,刚学会心声言语,与师父和掌律师伯说道:“这家伙刚才在外边赖着不走,蹲门口跟我聊了半天,是不是骗子不好说,反正脾

    气蛮好的。”

    单纯少年没敢说那同龄人,一见面就夸赞自己根骨清奇,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,为何沦落市井,不去山中求仙?

    这类话语,若是不管真伪,听着总是舒服的。

    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富贵公卿,近期都领着一些个聪明伶俐的自家晚辈,走门串户,有些已经认了好几个师父。

    商祚倒也想收几个不记名的便宜徒弟,奈何现如今丹井派的底细,根本经不起查询,一查就露馅。

    否则像那些中五境的,只要登门,来者不拒,只需传授一门粗浅的吐纳术,或是教一篇东拼西凑而来的道诀,再给几颗吃不死人的丹药,就可以挣个盆满钵盈。

    至于这个新收的弟子,哪怕资质再一般,也是个能修行仙家术法的,能够被自己找到,商祚已经心满意足,属于意外之喜。

    赵铁砚耐心再好,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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